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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母故事:血脉相连的深情

发表时间: 2025-02-19 20:32

来源:折叠宇宙FoldingUniverse

凌晨一点,一位系古老安全带,穿复古裙的少女,在一辆非安全车内发表声明,说父母对她实施情绪暴力,请求脱离监护关系。她说话时,车窗外有不明气流经过,车剧烈颠簸。十分之一秒过去,视频传至所有地球人的智能瞳,整个地球都在密切关注此事。

早些时候,东京女孩小栗站在立体镜前,后背的亚麻发丝在手指梳理下产生静电离子,像蠕动的蛇,引起颈部肌肤刺痒,像父母的眼神,他们看着她,她觉得自己是科学实验室里逃出的怪物。

复古校服是zero帮她网购的,听说在接受义务教育的孩子中间流行,那些人还化妆。自从小栗四岁情绪发作,患上情绪过敏症后,父母就禁止她使用任何原生植物用品。

​2000年复古校服的内衬硬梆梆的,毛衣领是古怪的等边三角,蓝色外套挤压肩胛、肘部,打褶裙下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腿,毫无遮掩,毫无保护,像阿喀琉斯的脚踝。小栗目光下滑,笨拙的鞋,装饰着对称的鞋带。

​上次和生母聊天,小栗试着去找俩人的共同点:都有情绪过敏症,都喜欢近代电影,讨厌按指南行事,喜欢汽泡水,工业食品,讨厌纯天然食品。小栗抑制不住地冒出这个念头,要是和生母在一起,就能摆脱镇静剂,摆脱朝八晚十二,摆脱除了过节,禁止饮用汽泡水,吃工业食品的规定。

法律规定,年满十四就可以查找生母,小栗十四了。

​和上世纪城镇人口向超级城市移民不同,二十二世纪,婴儿一出生就被分配到超级城市,贫困地区只剩下了老年人,经济学课本称他们为“剩下的人”,老师说贫穷最终会消灭,在最后一批“剩下的人”去世以后。

​小栗早就对生母好奇,但zero不。Zero是政府匹配给小栗的玩伴,和她一起接受个性化教育。曾经遭到抛弃的人种学说在这个世纪死灰复燃,zero的父母是蒙古人种下的东亚分支,zero是高加索人种下的盎格鲁-撒克逊分支。

​你不好奇吗?

​不,宇宙中有那么多有趣的东西,干嘛要对自己胎儿时睡觉的地方好奇?你对小时睡过的床好奇吗?

​那不是物品,那是人。

zero为竞技课程序打补丁,冰块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屏幕,说,人或物对我来说都一样。

​小栗早就发现自己和父母不同,父母肤色深棕,小栗肤色浅黄,父母性子冷静克制,小栗却有情绪过敏症,小栗以为小孩都这样,长大就好了,肤色也会随着年岁加深。

​一次看完医生,小栗躺在蓝色贝壳床上,问,妈,你小时也这样吗?爸呢?医生说情绪问题是基因造成的。

​妈妈让小栗闭眼,说,该睡了。蓝色形体服把她的身体修饰得庄重优美,她像在青蓝色的海中飘浮,声音也像透过海水传来,一波一波刷着沉重的眼皮。

不久,父母和小栗谈话,说他们不是小栗生物意义上的父母。父母之前讲繁衍,精子卵子结合,受精卵变为胎儿,这些都没有真正发生在母亲身上,她没受过孕,抚养孩子是尽公民义务。作为培育出人造牵牛花的女科学家,以及管理着一家大型实验室的男性公民,按指南的说法,非常适合抚育下一代。谈话的最后,女科学家与管理人员手指交握,宣布将在小栗进行个性化教育后申领第二个孩子。

​弟弟是小栗七岁时来这个家的,受父母影响,小栗和弟弟都热爱帆船、绘画、模型。想到这儿,小栗眨眼,智能瞳前浮现出备忘录,提醒她和生母的见面时间,19:00。智能瞳是家庭系统的一部分,小栗的家庭系统是个环状戒指,zero的家庭系统是螃蟹耳钉。小栗也喜欢耳钉,但她对政府发放的系统过敏,需要特别订制,没有太多样式可选。

生母原本将晚餐订在昂贵的西双版纳森林餐厅,那家餐厅花大力气种植了八棵原生植物,松树、杉树、杨树、柳树。在使用原子能做城市动力的六十年后,只有基因改造植物才能在城市存活,虽然一些研究认为,植物死亡与原子能的使用无直接相关性,而与蜜蜂的消失有关。环境老师也说,人造植物使大气含氧量保持在了最适合人类生存的21%-25%。但总有人持反对意见,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。

​家庭系统提醒生母,小栗对原生植物过敏,建议改在加勒比海洋餐厅。

​小栗没带任何东西,她惯用的冲浪板、手工飞船模型、编程奖杯、床头的蓝色靠枕(上面有她亲手绘制的幼童头像——婴儿时期的弟弟)、她的第一个玩伴,一只仿真的圣伯纳犬。那是父亲在她两岁生日时制作的,花了一个月,作为她不能养它的补偿。圣伯纳犬是东京最后一只活着的犬,人们称它为狗先生。小栗亲吻狗先生,向它道别。

她还没有向zero透露半个字。

​18:55,家庭系统启动智能飞行器,将小栗送至加勒比海洋餐厅。

​生母站在入口。她头上飞舞着数十根彩色羽毛,裸露出来的肌肤比小栗更多,一条吊在颈上的布条仅仅盖住了她的胸腹,腰以下装饰得像母亲培育出的人造牵牛花,脚上那对闪闪发光的红鞋反倒不那么具有奇思妙想。

​两人与周围穿形体服的人格格不入。小栗的情绪手环闪烁粉红,对应的情绪词汇是“害羞”。手环包含了五百多个情绪词汇,小栗早已背得滚瓜烂熟。确诊情绪过敏症后,小栗开始佩戴手环,一旦检测到佩戴者的情绪超过某个数值,手环就会自动注射镇静剂。小栗拉下袖子,深呼吸,尽量减少镇静剂的注射。

生母拥抱小栗,一只虚拟海豚擦过,在小栗袖口留下一道逼真的水渍。

​生母坐上火珊瑚位,像个女王,说:“已经点好了,点的最贵的。”

​小栗微笑,她的家人恐怕很难喜欢生母这种说话方式。弟弟会说她像下等人,不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这个词,他喜欢装出愤世嫉俗的样子。也许是他今年刚匹配的玩伴,那个戴红蝴蝶结的大嘴巴。

​没有上等人和下等人,人人平等。小栗说,她更想直接挥拳。每次揍他,他都叫着说不敢了,下次还是照样。父母说,小栗,你不能用暴力解决问题。这种放任的态度让弟弟变本加厉。虽然揍他也没用。弟弟死死抓住床,把长满青春痘的脸埋在绒毛枕头里,绒毛颤动,小栗怀疑他在笑。他的房布置成粉色,母亲说,粉色能让他变得温和一些,正如蓝色让你变得冷静。

不知别人家的姐弟如何相处,zero家只有一个,如果像弟弟那样趁他睡觉溜进来,骑到他身上,捂住他的嘴,zero可能会来个过肩摔,把弟弟像鱼线那样甩出去。小栗没有zero力量大,但全击打也能达到100公斤。还是小栗不够狠。

​生母说:“你这身装扮可爱极了。”小栗微笑,想什么时候提出跟她走合适。虽然在之前的通话中,生母不断描绘两人在一起生活的场景,说她们可以一起喝气泡水,吃工业食品,一起看电影,一起抱头痛哭,像鸭子那样嘎嘎大笑,就是那种扁嘴的黄色生物,生母补充,非常可爱。但小栗清楚地记得,生母总在那些话的前面加上一个词,假如。无懈可击。

​ “不是我不抚养你。”

​“指南对吗?”上周,她刚修完人口课。2109年,联合国通过了《新生儿权利法》及《实施指南》,宣布自2110年起,新生儿作为人类的共同后代,自出生之日起就不再属于他们的自然父母,新生儿将在出生的一小时内进行基因检测,以检测结果来指定父母,制定个性化教育方案。现在,地球只有少数地区实行义务教育,通常是匹配不到父母的试管婴儿。

小栗写道,该项法案获得通过的真正原因是地球人口危机。地球在2023年达到80亿人后停止增长,可能和当时流行全球的大疫情有关,人类基因突变,男性生殖力下降,到2080年,人口负增长达到高峰值,2100年勉强维持在30亿左右。这30亿中,有三分之二是70岁以上的老人,他们不适合做新生儿的父母,新生儿的父母被严格限定在50岁以内。父母收养小栗时49岁。当然,还有其他一些听起来更加苛刻的规定,比如要求定居在超级城市,要求一夫一妻制,但实际执行起来,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。

​“不,我不想骗你,你出生在2109年最后一天,那天还没有开始执行指南,《婴儿法》是第二天执行的,我在前一天生下了你。我们那代人不生孩子了,除非走投无路,没人愿意受孕。法律只是把原本地下的东西合法化了,这样政府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夺走婴儿。”生母管《新生儿权利法》叫《婴儿法》,她喝了一口透明饮品,抿了抿嘴,意犹未尽地舔着大红唇。小栗尝了一口,纯净水,比平时喝到的略甜,也许是最新的空气分离水或大气水。

“当时我很需要钱,如果你在2109年最后一天出生,我就能得到两笔钱,一笔是你父母给的,一笔是政府给的。”生母转动水杯,水折射,她的左半边脸变大了,看起来像女巫摩根勒菲。摩根勒菲是亚瑟王的姐姐,一辈子与亚瑟王为敌。

​“那时我刚接受完义务教育,即将接受政府匹配的工作,如果接受了,我就会一辈子住在贫困地区,见不到真正的大海、森林,一辈子生活在政府配给的小房间。我梦想穿越近代公路,去看超级城市以外的地方,听说过黑暗心脏吗?”

​小栗点点头,那地方在政府管辖之外。听起来,她也不是自然繁衍的。

​生母抚摸吊在颈上的绳子:“我就住在黑暗心脏,在那儿开了一家服装店,这是我复原的梦露裙,”她指指头上的羽毛,“里面只有一根是真的。”

东京的植物死亡后,动物也在百年间消失,先是哺乳类,很快,城市上空看不到鸟了,接着,爬行类和两栖类动物也失踪了,海里只剩下一些变异鱼。科学家们花了一百年时间培育人造植物,但人造动物的研究迟迟没有进展。

​“生下你,我才有钱接受个性化教育,最终开了服装公司。你呢,这十四年过得如何?”

​过得如何?小栗不希望父母把自己当儿童,也不习惯生母像对待大人一样对待自己。“总的来说还不错,我妈给我念睡前故事,念到七岁。”那之后就只给弟弟念,“我们每年去海上玩。我爸有条船。我喜欢海,尤其是海洋动物,希望将来从事海洋动物方面的研究。”

​餐桌向两边滑开,两个银色金属盘旋转上升,盘里摆着两条一模一样的鱼,又黑又瘦,上面洒着金粉,鱼的边沿装饰着鱼鳞、鱼泡和扇形鱼腮。没想到生母点的是鱼,小栗还以为能吃到她俩都喜欢的工业食品。

“你喜欢海?我有船,我们一起出海。你可以邀请你的玩伴。我们从神奈川下水,让船在海里漂流。”

​我们,她说“我们”,小栗像接收到信号的机器人,“要是我们能一起生活就好了。”她的手环一定变成了暗红色。

​“我也这么想,你跟我走,我给你举办一个海上趴体,让船一直漂到原始岛屿,然后上岸。”

​“我对原生植物过敏。”小栗翻动盘里的鱼。弟弟也提过去岛上,但父母拒绝了。

​“那是小时候吧?现在肯定不会了,你大了,和我一样高,比我还壮,我觉得你还能再长。”

​生母邀请小栗坐她的车:“这是2020款复古车。”一个不规则的金属盒子,前半截凹陷,盒子下顶着四个粗糙的扁圆大轮。小栗在网上见过,这是非安全车,政府不允许未成年人坐这种车。

让他们见鬼去吧,小栗关掉了家庭系统。

​左满舵,生母熟练地驶上废弃的近代公路。右满舵,毛细血管奔腾,漫过枯竭的蓝绿河道,汇成河流,涌向头部。生母的亚麻长发在迅疾的气流中噼啪作响,橘色车灯刺破铁灰色公路。

​这一定就是飙车。

​车在一间仿近代建筑前停下,房子很矮,不超过十米,比小栗家的大厅还矮,㮋圆门柱上雕刻着近代文字“nature”,整个屋子闪着蓝紫红光,小栗默念着情绪表上的词:忧郁、颓废、疯狂、迷醉。

​“这是你家?”

​“不,”生母哈哈大笑,“这是酒吧。”

nature旁种了不少形状丑陋的原生植物。小栗的竖琴老师,喜欢在形体服上绘制蜜蜂——工蜂、蜂后、公蜂,甚至蜂蛹,说原生植物随性生长,不讲究对称、平衡,没有韵律,缺乏艺术感,是被演化淘汰的物种。可惜今后再也不能上她的课了。小栗不喜欢竖琴,但喜欢听她发表奇谈怪论。

​“酒吧不是25岁才能进吗?”

​生母哈哈大笑,拉开裙子拉链,露出漂亮的腹部纹身,一朵绝种的植物——向日葵。

​“不疼吗?”小栗摸摸手心的划痕,那是她在盛怒之下划的,只是一道很浅的伤口。

​“我喜欢疼痛,疼痛证明我存在。”生母让小栗脱下制服,两人交换服装,看起来就像一对姐妹。

​小栗把家庭系统留在车上,这样,酒吧就没法查到小栗的身份了。

酒吧传来的音乐是小栗不熟悉的。海啸席卷沙滩,又迅速撤离,留下湿漉漉的,向外翻卷的软体动物,一只被冲走壳的灰白寄居蟹。几个虚拟人在酒吧一侧演奏,其中一位手捧桨形乐器,双膝下跪,滑向小栗,他的手在乐器上疾驰,头发飞到空中。那很可能是某种近现代流行乐器,因引发人类不良情绪而被禁止。

​吧台内站着一个大型机器人,它的头360度旋动,摄像头下,巨大的金属桶探出八条手臂,忙着给客人倒酒、续杯。

​生母找到空位,端起酒杯:“为自由干杯!”生母用酒杯敲击桌面,一饮而尽,小栗也照做了。真难喝,完全不是想像中的美味,跟汉药差不多,汉药是小栗最讨厌的汤剂,小栗生病时,母亲会煮给她喝,说有益健康。

几杯酒下肚,地板如潮水般起伏,小栗如同风吹得鼓胀的帆船,向海天一色那条线不断靠拢。这次发作和以往情绪发作不同,她不感到内疚,也不觉得痛苦,她身边没有审视的眼睛。

​来之前,小栗有好多问题想问生母,你小时有没有情绪问题?当你看到月亮从海面升起,看到小小的蓝紫色牵牛花开放,会想哭吗?有没有因兴奋导致心悸,需要注射镇静剂?愤怒时你会想伤害别人,甚至自己吗?此刻,还有什么好问的呢?她是生母的女儿,她们是同类。